直到现在,燕云戈跪在地上,对他说,要他饶了他父亲的罪责。
陆明煜只觉得自己腹中的绞痛又出现了。五月的天,福宁殿里依然放着炭盆,是让燕云戈一进门就要皱眉的温度。饶是如此,陆明煜的手脚依然冰冰冷冷。
凉意从天子脊背蔓开。过了许久,他涩声说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如果三弟的儿子是这般模样,燕云戈那晚的迟疑,燕家把孩子放在北疆的行为,就都有了解释。
并非燕家狼子野心,而是他从未信任燕家,从未信任燕云戈。
他都做了什么。
陆明煜头脑发晕,近乎支撑不住。
他怔怔地看在跪在地上的燕云戈。而燕云戈背脊挺直,并不抬头。
陆明煜久久无言。他只恨时光不能倒流,让自己回到在酒中下毒的一刻。
这般情境中,还是那个被母亲抱着的孩子先坚持不住。屋内太热,他极不舒服。母亲抱着他跪着,姿势也难受。重重原因相加,孩子“哇”得开始大哭。
这哭声就像是被投入平静水面中的巨石,整个福宁殿的空气忽然开始流动。
燕云戈起身去看孩子,妇人用惊慌地语气哄他。这种局面里,陆明煜像是一个全然的局外人。他踟蹰许久,无颜上前,却还是想要做些什么。最后,他咬咬牙,往妇人处走去。
这是他的侄子。
陆明煜想。
做伯父的,仔细看一眼侄儿,非常应当。
这么想的时候,陆明煜稍微有了一些底气。他背脊挺直许多,尽量忽略掉自己身上的不适,往妇人、燕云戈身畔去。
偏偏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,燕云戈一个侧身,恰好挡住他的去路。
陆明煜抬眼,与燕云戈对视。
他从燕云戈眼中看到了防备、警惕……诸多情绪。其中每一样,都让陆明煜心痛。
他与燕云戈对视半晌,勉强扯出一个笑容,说:“朕不过是要好生看看侄儿。”
话音里带着解释的意思。
——我不是想要对那孩子怎么样,我只是……想离得近了看看他,摸摸他的头,像是所有长辈那样。
这么一个孩子,从南往北,再从边疆往长安,一定吃了很多苦。
燕云戈听着,神色不动,说:“小殿下年幼,不知礼数。若冲撞了陛下,反倒不美。”
陆明煜哑然。
他这会儿可以摆出天子的架子,说燕云戈无礼。算亲缘,他不过是孩子的表叔,凭什么拦着陆明煜这个亲伯父与孩子亲近?论君臣,自不必说。燕家再功高权盛,也不过一介臣子。他凭什么、怎么可以拦住陆明煜?
可陆明煜又无法这样说。
他错怪了燕家,错怪了燕云戈。他亲手为燕云戈递去一杯毒酒,看着燕云戈喝下。倘若不是那杯酒出了岔子,燕云戈这会儿已经是坟墓里的一堆枯骨。他当然有理由怨恨、不原谅陆明煜,如今只是稍稍防备些,陆明煜反倒觉得他宽容。
静了片刻,陆明煜后退。
在母亲的哄抱下,孩子的哭声弱了下去。
妇人有了空闲,朝天子与燕云戈的方向看来一眼。发现天子竟真的因燕云戈的一句话未再靠近后,她意外,但也明显松了口气。
陆明煜没有在意妇人的眼神。他搜肠刮肚,问:“有给这孩子起名吗?”
燕云戈回答:“单名一个‘哲’字。”绝不多回答一个字。
“哲,知也。”陆明煜念了声,“陆哲,好名字。”
燕云戈没说话。
陆明煜看着他,想靠近,又自知做错太多。又有旁人在场,他愈难提起两人之间的事。嘴边的话题到底围绕孩子,又说:“三弟若在,总要有一个亲王爵。如今他不在了,爵位便是哲儿的。”
姜娘子听到这话,给孩子拍背的手停顿下来,嘴巴微微张大。
虽然早在被带进宫前,燕家人就和她提过这一遭。可亲耳从皇帝口中听说,她还是喜得几乎失去言语。
燕云戈倒是镇定。听了这话,他没应,而是说:“陛下,这不合规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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