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尘城,幕府大帐内,响起特有的秦风歌舞,献舞的女子身姿柔若蒲柳,脸蒙紫色纱巾,露出一截纤细柔韧的腰肢,边朝边歌,歌声婉转动听,却蕴含着蒹葭特有的悲仓广阔——
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
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
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
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……”
皇帝和长公子共用宽席,后者坐姿并不十分稳重,微微斜侧,以背对嬴政,稍屈起一条腿,懒懒散散的将右腕轻搭在桌沿,手指弹弦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着实木案板。
这是扶苏有点无聊的表现,上将军王翦前段时日病重,如今大好了,闻皇帝不远万里之遥亲临南海,不顾阻拦硬是赶出了三十里外接驾。
扶苏观老将军离咸阳三年两载,削瘦了一大圈,头发花白了,手指枯瘦得如同熬过一场严冬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老树枯枝。
但将军Jing神却好,两颗深凹在眼眶里的眼睛闪烁着Jing芒,宫中的侍医给他诊了脉,和之前的诊断大差不离。
老将军误食了侯夷鱼中了毒,被救过来了,他一听余毒已清,立刻变得神采奕奕起来,执意要给天子接风洗尘。
其实之前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的王离就在私底下悄悄和扶苏议论,说他这个大父又不是小孩子了,怎么可能会误食了侯夷鱼,分明是嘴馋鱼rou鲜美。
这种鱼虽美味但有毒,有经验的庖厨都不敢保证无事,可以排除故意加害,最安全的法子就是远离。
扶苏认出了呈上来的侯夷鱼就是河豚,对王离的非议不好置评,但他观老将军满脸红光来者不拒的往肚子里倒酒水,再加上王离对自家人的了解定不会错的,有几分信了他的说辞。
“小狡童在看什么?舞女么?”
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脑后攸然响起,扶苏没侧头去看嬴政,权当做没听到。
斟满了青铜酒爵被塞进右手里,手指被压着一根根握住了爵杯,扶苏的肩上也从后环了一条手臂,不容反抗的将他的身体板正。
“走神想什么?”
扶苏不语。
嬴政拍了拍掌,歌舞退毕,他对一侧的长子说:“扶苏,去敬老将军一爵。”
扶苏听令动了动起身离席,端着那酒爵目不斜视的走至王翦席前,谦恭弯腰道:“上将军镇守海南辛苦,扶苏心怀感念,敬佩不已。扶苏常想瞻仰上将军风采,然天南海北,山水阻隔,道阻且长,十分遗憾。今终得所愿,了一憾事,扶苏诚心敬上将军一杯,感恩将军为大秦立下的不世之功。”
王翦忙要起身,扶苏忙道:“上将军且勿起身,扶苏是晚辈,敬你是应该的,将军坐饮。”
王翦听了眼眶里竟涌动了水光,扬脖喝尽,中气郎朗道:“好,老臣就受公子一爵杯,多谢公子体怀,为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,老臣无怨无悔。”
扶苏也喝尽。
嬴政盯住扶苏滚动的喉结吞咽的动作,眉峰微微一拢,朝赵高使了个眼色,后者会意立刻去准备醒酒茶了。
烈酒入喉如一团裂火灼烫心肺,扶苏站稳了身,酒意开始上头,他没有回到嬴政旁边,而是维持着镇定走到左侧末席的王离面前。
“公子?”王离诧异的看着扶苏端起自己案上了酒壶满了杯。
如果他看得不错的话,扶苏拿酒壶的手指好像不太稳,洒出了几滴。
扶苏左手撑着案沿转身,后腰靠在几案上,双手捧爵环了一圈众人,朗音清清,“扶苏也敬诸将军一爵,请了。”
等他第二杯喝完,脑袋开始晕沉,王离知他是醉了,趁着跟众人起身道谢时悄悄扶着扶苏坐了下来。
扶苏无比自然的往王离身上一靠,低声道:“你靠近一点,我醉了。”
王离往他这边挪了挪,同样把声音压得极地,和他咬着耳朵,“公子你酒量这么差,为何还喝这么多?”
扶苏咧了咧嘴,笑得诚挚开怀,“替你高兴啊,还好上将军没事,也替我自个儿高兴。”
嬴政拧眉,虽在照顾着在坐的诸位,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角落里头抵着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的两人。
醒酒茶被端上来,嬴政偏了偏头,赵高将茶端到了王离案前,小声道:“殿下,请喝点茶吧。”
扶苏正和王离说到兴起,接过了喝了一口就放下了,催王离继续说。
王离一个劲儿描述他和蒙溪比赛猎杀沙狼的事情,其实他对外人话并不多,只是离开九原后,少了和蒙溪斗嘴,身边就没了能说话的人,憋了些时日,扶苏故意引着他说,他的话就收不住了。
一个说一个听,其乐融融,和洽极了,全然无视掉宴席上的其他人。
武将聚席没那么多讲究的规矩,王翦治军严苛,但不会在这时候还严苛,况且他自己就贪杯,部下更有理由喝得不醉不归了。
嬴政一直观察着扶苏,看后半段这小狡童撑不住了闭着眼睛,大抵是醉得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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