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决脱下外套披在钟影肩上,两人并肩朝山上走。
快到闻昭墓前,裴决站住脚步,他对钟影说:“去吧。我在这里等你。”
钟影点点头,快步跑向闻昭。
这样的背影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。
裴决转过身,望着朦胧雨线里青翠丰茂的山。
墓碑前烧起的白烟朝着四周游荡,很快就消失在寂静的天地。
他是大二那年暑假回宁江才知道钟影和闻昭在一起了——说在一起并不准确。毕竟那会两人高三,正是学习最紧张的时候。钟影和父母说去市图书馆自习,其实是去见闻昭,给闻昭补习。晚上,闻昭骑自行车送她回来,两个人在暖黄色的路灯下说话,说到地老天荒的那种,钟影回去就是一腿的蚊子包。
裴决想,没有关系,从小到大,妹妹喜欢什么他都会满足。何况这还是最不可靠的高中生恋爱。等高考结果出来,或者,等大学分隔两地——这感情怎么可能比得上他与妹妹从小日复一日的朝朝暮暮。
他这么告诉自己,窗前沉着冷静地注视着路灯下没完没了的两人,然后,等咚咚咚的上楼声传来,他会适时打开门,像个兄长关心晚归的妹妹一样,严肃又有些温和地问她这么晚去哪了?
钟影一边弯腰挠腿上的蚊子包,一边小声说和同学自习去了。他只是笑,说下次早点回来,然后侧身让出一条道,让钟影进来,说给她找风油Jing擦。
空调冷气很足,钟影裹着他的毛毯坐在床沿,低头注视裴决沾了风油Jing的指尖,小心翼翼地说:“哥哥,我可以自己涂。”
少女的小腿白皙纤细,鼓起来的蚊子包红通通的,裴决没说话。
真好
当然,裴决也撞到过两人吵架。
骄阳似火的夏末,他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,钟影过来帮忙。书桌上的几本大部头被她抱怀里始终放不下,一个人坐着出了好久的神。
明晃晃的日头照在窗沿,折射的光线里能看到一小丛细微的尘埃。
宁江最干燥的一段时节,走在外面,石缝里灰尘砂砾干涩的颗粒感都似乎扑面而来。
裴决端着剥好的石榴,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:“想什么呢?”
“哥,我也想上大学。”钟影气鼓鼓地仰面和他说。
裴决好笑,挖了一勺石榴喂她嘴边,见她下意识张嘴吃进去,笑着说:“明年好好考。”
听到“明年”两个字,钟影似乎更加气了,等不及要说话,但石榴籽还没吐出来,她只能嘟囔道:“现在就要上。”赌气似的别扭语气。就是不知道在跟谁赌气。
鲜红的汁水沾shi少女粉润的唇瓣,和瓷白碗里、玛瑙一样颗颗晶莹的石榴相比,更加惹人注目。
裴决注视她的嘴唇,过度曝光的自然光线远远地映在她细腻雪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上,乌黑纤长的眼睫低低垂着,好像朦胧的翅影。
“那你跟我走吧。”
裴决忽然说,似乎是玩笑的语气。
“我带你去上。”他又喂了一勺石榴到她唇边。
钟影微愣,抬头看向裴决。他面容有笑意,眼底却看不清,也许因为逆光。
不知怎么,钟影就在他格外认真的注视下回过了神。
她对裴决小声说:“我闹着玩的。”说完,扭头找来纸巾吐了嘴里的籽,然后低头张嘴去吃裴决喂来的第二勺。
谁知裴决突然道:“我说真的。”
一口石榴刚进嘴里,钟影抬头瞧着他。
她望着裴决,像是想明白了,笑起来:“那我跟你去。我还没参观过你学校呢。是不是特别大?等明年我高考——”
话未说完,楼下忽地传来“影影”、“影影”的喊声。
是闻昭。
图书馆等不到人,知道惹人生气了,便顶着大太阳一路骑到钟影家。
钟影神情立刻变了,她先是猛地站起来,想去窗边瞧人,可走到一半,又折返坐了下来,然后,拿起裴决搁一边的石榴碗大口吃了起来。
裴决:“……”
于是,他便走到窗前往下看。
十八岁的少年人高马大,骑在车上,一头亮晶晶的汗珠。
裴决不作声看着,眸色漆黑冰冷。
“不去吗?”说出口的话语却分外温和,好像一个和事佬。
钟影咽下嘴里甜丝丝的石榴水,没吭声。
她不说话,就说明这件事并不那么笃定。
裴决有些搞不懂钟影心思,想了想,说:“接下来是要紧的时候,不要分心。”
——其实现在想起来,裴决发现自己真是虚伪得可以。
所有的关心、在意,乃至占有欲,都被他包装成冠冕堂皇的话术,理所当然地、一句句说给钟影听。
可那个时候,钟影情窦初开,怎么可能听得下去。更何况,他自己心底里,也觉得假。
他想说的,从来不是那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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