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·昆仑剑
韩沅睡梦中朦胧地感到触碰,倏忽转醒。
夜里万籁俱寂,他坐起来,看着身旁一团拱起来小山似的被子,沉默一会儿,低声道,“阿衍。”
小山包微不可察地动了动。
韩沅叹气,把被子掀开,露出了里面团成一团的人儿。
少年眸子清亮,乖巧地盯着他,轻轻唤道,
“……世叔。”
“……”韩沅觉得有些头痛,揉了揉太阳xue,“怎么不在你房里睡觉?”
“睡不着。”少年眨动眼睫,把小半张脸埋进膝弯,软绵绵地说,“吵到世叔了吗?”
你团成这样闷在被里,就能睡着了么……
韩沅只得无奈地替他盖上被子,转身躺下,少年手臂却绕过来环住他的腰,暖热气息隔着里衣烙在他背上。
他顿时没了困意,寂静中只听到自己心跳。
“……是伤还疼?”他开口,嗓音带一丝睡醒时的沙哑。
少年脸软软地蹭着他的背,轻声道,“上了药的地方已经不疼了。别的……就是有些痒……”
韩沅闭上眼,不理会他的戏弄。
王衍却勾缠上来,双唇贴到他耳畔,“世叔,你唱了曲哄我睡罢。”
韩沅怀疑自己已经年老昏聩,转过头来,“……唱曲?”
王衍忍俊不禁地瞧他。望着他眼眸深湛,却轻轻敛了笑意,
“……世叔从前常在天问崖上yin歌,可是在问卜天地神灵?”
韩沅一怔。
真真地一怔,好一阵浑身冰冷。
“……你掷向崖下那柄片玉剑,我捡回来了。”王衍平静说道,“想着世叔总有一日会追悔,我不愿你受此苦楚。”
韩沅惊怒质问,“你!……你疯了么!”
“世叔,我问你。”少年凝望他双眼,“时至今日,你可曾悔过?”
一刹那时,韩沅脑海中无数景象交织,最终止于昆山天问崖下,无边烦恼海上,千年渺渺月华中,
“……不曾。”
一瞬间,竟好似又回到了当年东冢高高刑台之下。
三千人长跪不起,满山竟只闻风声。
白衣连绵如雪,又如吹散一地往生纸。
“从未悔过。”
他曾两次要毁片玉剑,皆被嵇宁阻下。
早知下场,宁为玉碎,岂可苟全。
最后一次毁剑,是他以为神灵上苍已定夺天下气运时,悲从中来,于九千仞处天问崖将片玉一掷而下,俯身呕出一口心头血。
那柄剑竟被王衍拾回。
“……片玉不祥……” 韩沅声音苦涩,含着自嘲,“……我毁它三次,它竟落到了你手里……天命如此,我能奈何……”
少年牵住韩沅的手,
“世叔无悔,我便无悔。世叔若是悔了,销骨相陪。”
不知天上婵娟影,能照人间寂寞魂。
韩沅不言,良久,轻轻扣住他的手。
当世之人,鲜少有未听说过嵇宁的。
十五年前一日,洛阳城头上立了个落拓琴师,一袭破旧白衣,却生了一副神仙相貌,萧萧肃肃,爽朗清举,宛若一杆孤竹。洛阳城下百姓,一见此人,无不惊艳绝倒,观之者如堵。
琴师抱一张残旧古琴,仿佛遗世独立,在城头坐下,抬手便抚,一曲琴Cao初似琳琅玉泻,疏宕华畅,后如崇山流波,清远悠长。
一曲毕后,满城皆静。
琴师背上旧琴,跳下城头,衣袂飘然,消失于洛阳街市。
坊间讹传,琴师今为飞仙,此意却在人间,试听徽外三两弦。
那琴师就是嵇宁。
嵇宁洛阳城头抚琴,一曲倾城,可谁人知晓,惊世一曲,只是为了换一把锈剑。
韩沅的片玉剑。
那时韩沅初入太史,便以善算星位斗数、能测天理Yin阳一朝名震史台,正是最风流得意时,却在洛阳街头被嵇宁拦住。
韩沅初见他是个落魄青年,疑惑勒马,再仔细一看,被他神采风貌所摄,当即下了马。
嵇宁话不多,冷冷指向他腰间一柄锈剑,“好剑。”
韩沅听了只笑,“一把破剑,有甚么好,郎君说来听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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