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情要捯回五天以前。二伏的尾巴上,闷了一个礼拜的天,好容易见点风,胡同里几个退休的大爷一早就出门了,跟上班似的,天天咽完早点就往河沿奔。
河沿有荫凉,有喇叭花、一丈红,诗里说“翠盖倚风枝”,大爷们讲不出这等文采,可不耽误他们享受这等意境。马扎板凳支起来,茶缸子搁到脚边,棋盘一架,大蒲扇一摇,一轮轮切磋开场了。
还有比这更惬意的日子?
杀两盘,杀美了中午回家吃老伴擀的面条,下午眯一觉,醒来就等含饴弄孙,享天lun之乐。旧社会过来的人,活到这岁数,还图什么。于是乎谁也没留神河边放风筝的几个小孩,只管埋头盯着战局,没工夫抬眼,万一对面偷自己一个子呢。
“快看诶!谁家的屁帘上天了?!”有声音喊。
喊去呗,大爷们不当回事,屁帘有嘛看头,风筝里属它没劲,瞎子都能扎。
“真屁帘诶?!谁家大裤衩子上天兜风了!”
“嘿!还带补丁!绿底儿的!”
“那是口袋吧?谁给大裤衩子缝俩口袋?前口袋后口袋?”
一众疯笑。大爷们仰脸瞧稀罕,一个个笑骂:“谁家倒霉孩子,没玩的了?皮痒!”
只有一个大爷悄悄藏起脸,佯装眼花看不清,心里这个羞恼,又无法发作,发作就等于承认了裤衩是自己的。穿在里头的物件,自己不承认没人知道。不能承认,憋死也不能承认。
这一憋,他放跑了胡闹的领头鬼,只能回家冲老伴嚷嚷:“你给我裤衩晾哪去了?!”
“不天天晾院里?”老伴说。
“哪呢?!”
一通翻找,两口子中午饭都没吃,死活找不见,邪门了。
“谁偷那玩意儿?”老伴嘀咕,“你看清了?”
“你那口袋缝的,大招牌!一打眼我就认出来了!”
“这时候想起赖我,你叫我缝的时候呐?谁那么缺德带冒烟,等我揪出来的!”
两口子吃了哑巴亏,无法声张。
放风筝的可不答应,就要帮他声张。第二天,老伴晾在院里的暗花纹褂子不见了。再出现,它已变了形,和老头的屁帘粘在一起,相依相伴在天上飞。
老头说什么也坐不住了,棋下一半要回家,起得猛,茶缸子都踢洒一摊。对面大爷埋怨他赖,技不如人就老实认输,跑嘛?他有口难辩。偏偏旁边一个观战的大爷眼睛尖,也不怎么就认出了那暗花纹布料。
透气,吸汗,独一份,儿媳妇在单位得劳模奖的呐!全胡同你看去吧,谁家也没有!
老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恨自个儿老伴的大嘴巴,瞎显摆,回到家两口子又是一仗。吵累了,俩人坐在一堆合计,这是得罪谁了,不依不饶。
“谁放的风筝你没瞅见?”
“净躲熟脸了,我顾得上嘛?”
邦邦邦,院门忽然响起来。老头去开门,没人。过一会儿又响,再开,还是没人。老伴跟上来了,发现不对。
“这是谁呀?!祸祸人没够?缺德缺上门来了!”
她不咋呼还好,一咋呼,胡同里出来一拨看热闹的。可逮着了,河沿没看着的热闹,这回看个清楚。只见那“夫唱妇随”的屁帘成了花旗,绑竹竿插在西口小屋的房顶上,风一吹,忽闪忽闪。大门两扇写了两行字,老伴不识字,老头识几个,不好意思念出声。
一边写举案齐眉,一边写完璧归赵。字还怪工整,正楷体。
谁能想到罪魁祸首是个九岁的孩子?
贺远和苏倾奕也没想到,看着那碎布头对愣好一阵。一想到张婶儿两口子栽那么大个面,贺远就憋不住笑。他说苏思远这小子岂止是损,这一弄人家不承认也得承认了,否则张婶儿的褂子和别的老头的裤衩粘在一块儿,更不像话。那褂子倒无所谓,主要是那裤衩让老头好几天没去河沿下棋,丢人现眼啊,这下大伙都知道他的裤衩上带绿色的补丁,还有俩口袋。
“你还笑,我看他真该挨打了。”苏倾奕说,“下一步他要干什么,是不是真要揭瓦了?”
当晚,苏思远被爸爸狠训一顿。训完,苏倾奕问他为什么要捉弄张婶儿两口子,人家究竟招他了惹他了。
其实问不过是想证实,苏倾奕心里已有猜测,就冲门上那两个词,这孩子多半是报复心作祟才干的这一出。可苏思远咬死了不松口,怎么问都是他闲极无聊,闹着玩,他把这轻描淡写成一桩暑假里的恶作剧,和招猫逗狗没分别。
道理讲不通,苏倾奕有点起急,现在他算是理解什么叫思想问题是根源了。不解决根源,这孩子今后不知要闯多少祸。一不高兴不满意就冲别人下手撒气,这怎么行?这次是不痛不痒,蒙混过关,真到闯大祸就麻烦了,后悔都来不及。
贺远说:“你别管了,你越这样,他越不跟你说实话,这事我来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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