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兰徽歪在烟榻上,手里掐着一柄细杆烟枪,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小桌。笃笃的沉闷声响仿佛是一片暗色的幕布,丫鬟们细却不敢凌乱的脚步声就在这片幕布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戏。
她向来爱将手边人支使得团团转,见不得一个喘气的有空闲,然而她自己看这出戏却是累了,掩口打了个哈欠,连带着头动了一下。一截指头大的红宝石耳坠子就敲在瓷枕上,冰凉的一声,像是谁拿了棍子在水缸里一搅,使她明明白白地反应过来——自己正浸在冷水里,确然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。
好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高跟鞋的声音,由远及近,由碎到齐,终于齐得也如同她屋里头做事的人一样,才有领头的恭恭敬敬敲门道:“请夫人安。”
说不好是把她从缸里捞了出去还是随她一起泡了进来,总之她觉得畅快。
秀儿离门最近,照例在心里默数了五下,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门引她们进去,而后自觉地退到一边,背在身后的手里捏着抹布,下意识地擦拭一切够得到的物件儿。
方兰徽掀起眼皮扫了一眼,由于近七八年她家大老爷不曾纳妾,因而她镇日里对着的都是些老面孔,早教她收拾得服服帖帖,省心但不顺心。
其实挑战也还是有的,譬如窝在一水儿亮色旗袍里的那只茄皮紫,乌突突地散发着腐朽气味,像一截被雨水泡坏了的木头那样,又或者……这人本身就是一滩死水。
她先不说话,而是细细闻了一下,愈发确定这个穿茄皮紫旗袍的女人和自己房间里看不见的、没顶的冷水是同一种味道,便做出一个防卫意味的假笑,从嗓子里挤出一句“都坐吧”,继而转向茄皮紫:“仪春,我们这些人里数你最年轻,怎么又穿得这样老气?这么一瞧,简直像个日后能立牌坊的,真是生前身后两不误。”
生前当□□,身后立牌坊,唯其如此才担得起个“两不误”,且这话说得刻毒极了,梁仪春已然年近四十,再如何也当不起“年轻”二字,即便是在这些姨太太里数着年轻,叫方兰徽这样说出来,也太过尴尬。果然周围的一圈姨太太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,但这笑声里也夹杂着仪春的一份。
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,总之她是笑了,白得有些茫然的脸上显出随波逐流的讨好,像是不胜褒奖一般,开口期期艾艾的:“哎、哎,夫人说笑了……”
方兰徽自从陆南蘋死后,就光明正大、有足够理由的与陆南台结了仇。她出身于旧朝的诗礼大家,算是名门闺秀,在旧朝是贵人们争相聘娶的对象。可如今全不管用,她养在身边的只有一个陆南薇,连丈夫的尊重也得不着。不仅如此,出国读书的陆南萧不算,她为了周全陆翁亭的颜面,忍气吞声地将自己的慈怜安放在陆南蘋身上,被按下的怨气并没有就此消失,转而被她尽数发作给了在梁仪春养大的陆南台身上。
因此,方兰徽看着她垂下去的眼睛,没来由地又是一阵火气。这女人过分白的脸上嵌了一对终年浮雾的眼睛,搁在谁的身上都是勾魂儿的利器,偏生到了她这里只更加衬得她茫然,然而……那小贱种倒是随了她,可明明不是亲生的孩子,只在她膝下养了这几年,就能相似至此么?
方兰徽在心里又骂一回,再度想起陆南台来。
陆南台也有一对终年浮雾的眼睛,却不是如同梁仪春一般的白茫茫。那雾气更薄些,几乎看不见,却遮住眼里的一切川泽山岳,让人看不清,然而愈想看。
丫鬟素素进来,向方兰徽禀报道:“四少爷刚才回来了,去见了老爷,说是约了言四小姐出门去,午饭不在家里吃了。”
方兰徽“呵”了一声,冷冷地笑:“我知道他多嫌我,就算回了家也不肯跟我说说白门的风土人情。倒是不知哪里来的言三小姐、言四小姐招了他去,竟比圣旨还管用些。”
自从她学会了抽烟,嗓子被烟丝呛得格外沙哑,早没了新为人妇时的甜腻,但这样的声音仿佛更能使人畏服。见素素不敢多言,方兰徽终于不再为难她,只道:“阿台回来,可说了什么吗?”
素素回忆了一回,低声道:“没什么特别的,就是叫我把先前的一本诗集给他翻出来了。”
方兰徽在诗书上并不用心,听了也不当一回事,摆了摆手,叫她退了出去。
素素如蒙大赦,连忙出了门。
方兰徽歪头想了想今日要说的事,冷冷地向梁仪春道:“老爷听学校里的教授说,阿台的课业好,举荐他去英格兰深造。”
梁仪春面上果然应景地露出喜色,“艾艾”了几声,却也没说出什么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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