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江景行的往事自己听他说过一千遍一万遍,可他离过去的江景行还是太远。
他当时大约也曾在鬓发如云,衣裙叠彩中独得佳丽青眼,名剑好酒宝驹美人圆满无缺,编出一段春风得意的年少风流来。
这种远几让人生出水中探月,镜底捞花的绝望。
你再爱那花月美貌,想要伸手一触明月温度,鲜花柔软,然而花月在水中、在镜底、在命里注定无法跻身靠近。
谢容皎的心绪像是各扇屏风后飘出种种相异的熏香交织,理不清哪段归到哪间,哪段从哪处炉子里出来。
江景行:“我之前不来镐京,就是怕这个。”
谢容皎动了动嘴唇,似是在翻找话语安慰他两句。
江景行颇为惆怅地唏嘘两声:“尤其是这平康坊,我一踏进来就忍不住想起当年我还有钱时一掷千金的岁月。”
一叠银票甩在他面前。
谢容皎凝眉冷声道:“逗我很好玩吗?”
江景行为了钱连自己都不惜卖了,良心算什么?
于是他迅速把银票塞进袖子里,收拾起故作的伤春悲秋,正色道:“是挺好玩的。”
谢容皎想收回甩出去的银票。
恨只恨自己甩得太快,江景行动作又迅雷不及掩耳,他手抬在桌上,放也不是,收也不是。
江景行顺势握住拉他起身:“阿辞消消气,消消气。我带你去临仙阁中看看,
说不得好运气还能看到三十年前翠翘那般的胡旋。”
胡旋舞不比琵琶,红袖能老而弥坚,然翠翘凡人之身,没法始终保持少女时的轻盈袅娜,是跳不出当年的胡旋了。
即便是认出他,翠翘也决计不肯再跳一曲,怕被笑美人迟暮,还不如把时光停留在她曾经美如神仙妖魅的身姿上,徒留遗憾,不见惋惜。
谢容皎问:“当真不去一见那位红袖娘子吗?毕竟师父你与她交情匪浅。”
江景行轻嘶了一声:“我怎么觉着我在阿辞你口中变成了轻浮浪荡子?”
谢容皎实诚中肯:“我不知道。但红袖娘子既然肯为你现身弹支曲子,定然不会是一般的泛泛之交。”
“红袖翠翘那时名满京城,我没事时也会去听她们弹个琵琶跳个舞,毕竟有我如此好品貌的人世上难能,我又不吝金银,想来她们是那时候记下我的。”
江景行回忆到过去视金银如粪土的日子,倒带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怀念,“她们两人名气虽大,到底是平康坊出身,世家有些不成器的子弟硬要仗着自己家世不讲道理起来,也没法周旋。我那会儿年轻,热血上头,不按规矩来的见一个丢一个,和她们两人走得近起来。”
很难想象被世人传了那么久,圣人为数不多的一段旖旎风月史竟然是这样的索然无味。
谢容皎的心像是那香烟,从兽口中轻飘飘地升上天去,一下子明快起来,再无先前晦涩纠结之感。
像是桎梏他许久的镜子被打破,清风送到他天上,伸手可及明月。
他终于与他梦寐以求的花月站到一处。
鲜花在手,明月满怀。
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弄什么名堂,只好干巴巴道:“那师父你年轻时挺有任侠之气的。”
江景行:“所以说红袖对着我这个长得好看,曾经有钱,浑身侠肝义胆的人有仰慕之情也是应该的。”
话虽如此,他却毫无收获艳压群芳,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仰慕之情的自得。
江景行年轻时孟浪,自认自己品貌修为家世样样不是天下第一就该是将来的天下第一,有人喜欢自己简直是理所当然得不能再当然的情理中事。
后来年岁渐长,他才知喜欢远不止时投花扔帕的表面风光,这世上本没有为你长得好看些,你天资出众些,你修为高超些,你家世多金些就可心安理得收下别人喜欢的道理。
于是他说书时从不收额外打赏,尤其是贴身首饰一类的物事,算姻缘时候看也不看日月动化旬空暗动,铁口直断过自己和无数位小娘没缘。
江景行于她们,是位老来闲暇时和子孙随口一提,自己年轻时曾遇到过一位郎君,平生所见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俊的已足够。
再多,怕是难心安理得。
等他自己陷入情之一字时,方明白其中煎熬心肠,动摇魂魄的销魂滋味。他算卦时算过太多姻缘,见过的痴男怨女拉起来不比玄铠人数少,深知结成善果的终是少数。
但是愿每份喜欢皆被珍重认真对待过。
江景行走出沉香楼门口时足下一停,转头望向熟悉的方位。
楼上韶华不再的女子着绛红衫子束石榴裙,冲他遥遥一笑,红袖似当年招展在秋风里飘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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