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这次病情,我对小孩什么也没说,但一直隐瞒不是办法。带着诊断书回家的那天,我心事重重,在前院的门廊上摔了一跤,我站在篱笆后面浇水的邻居为此大叫,把我吓了一跳。
我尴尬地爬起来,解释说地板太滑,见笑见笑。
进了门,得意从楼上下来,惊讶地问我的脸怎么回事。我只跟他说停车时撞方向盘上了,那刹车不好使。他紧跟着结结巴巴问车子出了什么状况?我身心俱疲,没Jing力敷衍他,诚实地说:季叔叔累了,得意,你以后不能再咬我脖子。
为什么?他对任何事都好奇,又听不懂弦外之音。
我揣着药,心想着搪塞他的借口,正要站起,忽感一阵眩晕,眼前发黑,接着四肢又麻又木,手脚都变成了轻飘飘挂在身上的绶带,把我困在原地动弹不得。
这种情况头一回出现,我没法不惶恐,想叫得意过来,又担心他会比我更害怕,只好坐在原地反复深呼吸,可空气上来得即缓又慢。有一阵子,我甚至不确定气管还有没有装在原位,那窒息感一生难忘,渐渐地,家具变成朦胧的色块,得意的面孔也不再清晰,我的呼吸越来越弱,几乎快要睡着。直到忽然,有道冰凉触感按住我的额头,而后转移到我的侧脸,那感觉就好像将我从水底托起来,空气重新涌入肺叶。
我很快清醒过来,意识到自己还留在原地,屁股底下的是我妈当年买的换鞋凳。但此时此刻,我被小傻子抱在怀里,依偎着他的肚皮,那里面柔软、扁平,外面衬衫上有洗衣ye的味道,腹腔里传来微微作响的低鸣,原来他在跟我说话:"你怎么了?"
"得意……我病了,"在小孩怀里,我有些恍惚,"你害不害怕我生病?"
"不怕,我们去,医、医院,把季叔叔治好……"
我对我的病情始终怀有一种误解,仿佛不去医院就不会得病。我父亲当年半信半疑,确诊后便马上一蹶不振。至于我,拿到诊断书后才出现虚弱、胸疼、无故贫血等等症状,不得不怀疑体内是否长出一个足斤的棒槌,敲这里打那处,常叫我半夜浑身冷汗地醒来,疼痛到天亮。
介于我没几个亲人,只能边接受治疗边同黎子圆商量送走小孩的事宜。当时工作室生意不断,顾夏天忙得不可开交,有天托李小墨来找我签字才获悉发生何事,她立刻驱车而至,到我家里发了一通脾气——这女人总是发脾气,无论开心、伤心,好像愤怒是她唯一表达情绪的方式,
发完火,她认为得意不再适合跟我居住,要把小孩接走。得意听后直摇头,一来,顾顾的怒火将其吓得不轻;二来,他粘我得紧,不知情者常常误会我和他的关系。
我也不同意,我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了。
最初,医生对之后的预测还不算太糟。我开始每天锻炼、早睡,健康饮食和戒烟,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一个月,就连得意也习惯早起跑步,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病情好转了,但它依然发展到了二期,之后的过渡又比所有人设想得都快,被判定为第三期的时候,严彬还在试图安慰我这种说病不难控制。
我剃了光头,定期去做化疗。新来的家政照顾过她摔断骨头的老父亲,懂得煎药,自此我家前后常有久留不散的苦药味,得意居然也安然忍受,只是会偷偷往我的水杯里放糖。但大多时候,我也只是呆在医院输ye,患癌的一大好处就是治好了我见针即睡的毛病,洁白病房里少有病号睡得安稳。晚上我们是要回家的,得意害怕那些人换药时的叫唤,我也不喜欢。
得意对我光亮的脑袋更有兴趣,他学着给我擦身体的时候,最爱抹的就是那个地方,好像非得把他搓成一颗灯泡那么亮。当我发烧的时候,他会钻到病床上和我一块儿睡,冰凉的甲片贴着我,我怕人掉下去而揽着他的后背。常有护士问我:季老师,这是你的孩子?
人一旦得病,看着自然要老些,我那时已很镇定,大大方方地说:"这是我媳妇。"
夜里坐顾夏天的车回去,得意问我:",媳,、,妇,,是什么意思?"她在前排抢答:老婆,跟你季叔叔结婚的!
小孩眉头一皱,"季叔叔结婚,和我?"
顾夏天笑得合不拢嘴,"不止结婚,还要跟你叔叔生小孩的!"
我立时期望她能自己从车上滚下去,好在得意对此没有深究,他有另一番好奇:"打针的姐、姐姐说季叔叔活,活不长了,什么……什么是活不长?"
难得地,顾夏天没有出声。
我等了她一会儿,才拍拍小孩手背,"活不长就是病好了,她们想说我快要不用打针了。"
"真,真的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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